（4）
旅人离开了那座华丽的宫殿，外面的天黑了。
路上的行人低着头走他们的路，男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进了街上的每一家酒馆，妇女在唤着孩子们回家。黑色将天空和大地笼罩起来，而城市包裹于其中。
人们点起了灯。
“哟，先生，来喝今天的最后一场吧。”
白天被旅人请了酒喝的家伙，正端杯畅饮着。他站在店门口，好像知道旅人必然会回来一样。
眼前酒馆的灯火，在照耀着前方的路，里面的人们载歌载舞着，无论贫富贵贱。
不需要祈祷，神明不会光顾这里，不需要敬仰，国王不曾在意他们，不需要猜疑，你我都是一介酒客。
将所有人杯中的酒倒满，在互相祝福庆贺吧。
无论你是何人，让我们寻欢作乐吧。
披着风衣的旅人啊，演奏你的乐器吧。
旅人将吉他拿在手中，看着周围的一切。老板娘点上了烟斗，冷眼望着那些兜里已经没钱却依然向她要酒的客人。同人吵起来的异乡人被扔出了酒馆，正在外面谩骂着。贫民区的孩童趁乱将手伸向半醉酒客的口袋。白天的屠户不在这里，他之前所坐的地方只有一位衣衫褴褛的画家。
望着眯着眼端着酒杯，笑嘻嘻地冲着自己的八角帽男，旅人低下了头，将剩了半杯的啤酒放在了一旁。
手中吉他的弦被拨动了。
柔和的谱曲出现在了这个喧哗的小酒馆中，老板娘和客人都向这边瞅来，就连正忙着教训扒手的醉酒客人也忘记了上一秒的愤怒，和那孩子一同转过头来。
那声音仿佛拥有形体，就如同无数双手掌向众人伸来。没有人想着如何躲避，那轻柔且看不见的手掌安抚着这些前来此处买醉的人们。
白日间所有的烦闷和苦恼，逐渐全都烟消云散了。就连伶仃大醉躺在桌上休息的客人都抬起头来，安静地倾听着。所有人脸上无论之前是何等的表情，现在也都放松了下来。
大家忘乎所以地望向旅人和他手中的乐器。时间和空气都凝固住了，只剩下那音符依然飘荡着，仿佛置身在那银河中。
最先从惊讶中惊醒过来的是身旁的八角帽男，他擦了擦头上的汗，像刚刚恢复神智的老板娘示意了下。
老板娘放下了手中的烟斗，拍手向刚刚从二楼楼梯走下来的一位女子示意。那女子是酒馆的舞女，同时也是老板娘的女儿。
女儿明白了母亲的意思，脚步略显焦急地顺着楼梯下了楼。她如今不过刚刚成年，对酒馆的客人和自己的事业还不熟悉。通常平日里，母亲也不会让她出来跳舞。所以面对这极为特殊的情况，女子显得格外紧张，她不断回忆起平日里学习的舞步，但却没有一种能配合上眼前旋律的，只得盲目地去舞动手脚。女子的窘态立刻显现在了脸上。
而这时，旅人手中的吉他变奏了。跳舞的女子，包括周围的客人都惊讶的发现，这个演奏乐器的人正在配合舞女的脚步来改变旋律。女子也抓住机会，随着那温柔的曲调起舞着。同时打开了喉咙，跟着乐曲吟唱起来。
女子的声音悠然婉转，和旅人的音乐藏躲交织着，后又飘落，停在了人们的耳边，最后顺着众人的血液，刻印在了他们的心中。
在这酒馆中的人们，这些于黑夜中摸爬滚打，点起微弱灯光的人们，都默默地站了起来。
所有人，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旅人和女子。
在天亮以前，也许这就是最好的慰藉。
屋内，灯火将人们的影子映在墙上拉的老长，看上去无比伟岸。而屋外，仍有受尽风寒，食不果腹的人们在游荡着。或许屋内和屋外的人是一样，或许。
王都像是一座巨大的屋子，外面里面都是渴求和平的人民。他们将未来交于他人手中，最后再由他人随意毁掉。
无穷无尽的剥削和蹂躏，早已摧残了人们的意志，麻痹了人们的神经。大家嘴上抱怨着一切不公，但心底却没有人愿意去反抗。只有现在耳边那轻柔的乐曲，唤醒了人们脑海中所遗忘的一些事情，同时抚慰着那一颗颗早已破败不堪的心。
如此活着，如此死去。总是如此。
酒馆外，天空中火雨划过，巨大的声响出现在了城门处。最开始反应过来的人们纷纷涌入到街头试图搞清楚状况，但未等离开建筑几步，就被箭雨所穿透，死在了街上。刹那间，惨绝人寰的嘶喊声充斥整个王都，敌人的铁骑踏碎了守城士兵的脊梁，向着城市中袭来。
城中已然变成一片正燃烧的屠宰场，而人们则变成了待宰羔羊。抛弃人民率领士兵藏在城外的国王，见到敌军涌入城内，立刻下令发起了进攻。他嘴角的笑容，是得逞者的狞笑。
战争，开始了，开始于两军交战时，而不是第一个死者出现时。
酒馆中的人慌乱成一团。大部分人拼命向外跑去，他们互相推搡拥挤着，贫弱的人倒在地上，随后被踩断了骨头。只有一小部分人，还坐在座椅上。
舞女避开了酒客，扑进了母亲的怀中哭泣着。那位坚毅的母亲只是站在那里，拥抱着自己的女儿，抬起头向孩子的父亲，那个头戴八角帽的男子望去。
那位父亲摘下帽子扔到了陈旧的地板上，向着母女二人走去。
“你知道这是躲不过去的。”
老板娘脸上挤出了无奈的笑，他们三人紧紧相拥在一起，女儿不再哭泣。
“您要弹到什么时候？”
除旅人和那三人外，唯一没有想要离开酒馆的画家问，此时他正喝光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。
旅人没有去回应，只是一声不响地演奏着曲子，其余人注视着他，看他一边弹奏一边从酒馆椅子上站起。
曲调转换了，中间的过程极其自然，没有一丝突兀。一首柔和的调子，已变成了哀伤的奏鸣。
旅人演奏着这哀伤的曲子，向街上走去了。画家站起身来，将硬币扔到老板身前的桌上，随后便跟了上去。
街上的人们都向着宫殿方向跑去，试图寻求已不在那里的国王的庇佑。旅人并没有跟随人群，他只是漫无目的走着，同时不忘弹奏手上的吉他。
没有人愿意倾听旅人的演奏，大家都不曾注意这个奇怪的家伙，只有那位画家跟在他的身旁。
“没有人听得到的。”
画家说的是真的，此刻的他就站在旅人身旁，但耳朵里除了火焰声劈啪作响外，只有人们的凄凉悲鸣和远处的战场的厮杀声。
旅人并没有去回答对方的话，他只是闭上了双眼，一味地“演奏”着，这时画家才诧异的发现，旅人的双手并没有真正触碰到琴弦，只是在琴弦上看似无规则地摆动着。
画家楞在了原地，看着没走两步回过身睁开双眼望着自己的旅人，他好像明白了什么。
此时此刻，最悲凉的曲子，不是已经被演奏出来了吗？
画家和旅人站在那里，不知站了多久，两人不知道城外的战况，但他们都知道，这场战争，已和他们，和这座城里的人民无关。
旅人他，并非无所作为，也并非无动于衷。只是，面对眼前的战争，他除了弹奏手中的吉他外，还能做些什么呢？
战争会在天亮前结束，连同无数人的生命一同。旅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，他拿起吉他走向画家。
“能否请您帮我拿着，会有人来带走它的，在那之前，请您帮我保管它。”
“谁？谁会带走这个？什么时候？”
“认识这个乐器的人，我相信很快了，大概。”
旅人指了指吉他上的麦穗，而后便转身离开了。画家手中拿着那把吉他，望着旅人渐行渐远的背影。
火光照耀一切，城市如同白昼，硝烟飘向天空，如同覆盖着雾。
白天终会到来，战争也会结束。那村庄中的少女，也兴许能到达都城。只有那旅人，结束了他独自一人的旅途。
但他毫不担心，因为他知道，那把吉他最终会回到他的手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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